所谓“时代精神”,如黑格尔笔下磅礴的“世界精神”,是特定时代集体意志凝练的理性结晶,是抽象而庄严的历史哲学符号,指向某种被普遍认定的崇高价值或历史方向。而“时代情绪”,则如暗流涌动于社会心理的河床之下,它更即时、更微观、更碎片化,是无数个体心灵在时代浪潮中应激共鸣形成的心理波纹,是焦虑、倦怠、渴望抚慰或寻求共鸣的瞬间体验集合。
□ 王顺天
一
在传统文化脉络中,“情绪”在传统精神叙事中向来面目可疑,地位低微。我们自古崇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阔理想,推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博大襟怀。宏大精神叙事向来是主流,而个体细微的情绪波动则被视作需被克制或升华之物。朱熹理学将个人欲望与情感视为需要被“革尽”的“人欲”,以抵达“天理”澄明之境;《礼记·乐记》虽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却旋即强调“先王慎所以感之者”,音乐的终极目的仍指向教化与伦理秩序的巩固。鲁迅先生笔下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灵魂,其痛苦挣扎在时代的宏大命题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革命文学中那些义无反顾奔向光明的英雄,其内心的犹疑与脆弱也常被宏大叙事所遮蔽。这种对“精神”的尊崇与对“情绪”的系统性忽视,在历史长河中构建了一道坚固的叙事屏障,个体的苦闷、焦虑、欢愉与倦怠,常被视为需要被克服的“小我”之私,或必须融入“大我”洪流的涓涓细流。
从“精神”至“情绪”的位移,其深层动力源起于媒介环境翻天覆地的重塑,并与社会心理的变迁紧密交织。电视时代尚能容纳《大决战》或《长征》那般全景式铺陈,电影尚可讲述《活着》里命运沉浮的漫长历程,如同精心编织的锦绣长卷,给予观众沉浸式体验的时间与空间。但是,短视频洪流以其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至,叙事逻辑被彻底颠覆。内容被切割成几秒至几分钟的碎片,观看行为本身异化为在信息湍流中浮沉跳跃的瞬间反应。于是,影视作品不得不遵循“黄金几秒法则”,将复杂叙事压缩成“情绪胶囊”。那些剧情解说、高能片段剪辑,无非是精准投喂的浓缩情绪颗粒。《长安的荔枝》被切割为“古代社畜图鉴”“唐朝打工人极限操作”的切片传播,历史细节与人文厚度在传播链中不可避免地被简化为一种高度情绪化、标签化的职场焦虑速写。媒介不仅是信息的载体,它本身就在重塑我们感知世界、理解自身的方式。短视频的碎片化逻辑,深刻规训着我们对叙事深度的耐心阈值。
二
这并非说“时代精神”已全然退场,而是说它在传播与接受的环节中,必须经过“情绪化”的溶解方能被有效吸收。宏大命题若无法找到可感可触的情绪接口,便难以真正穿透人心、引发广泛共鸣。《长安的荔枝》正深谙此道,它借大唐天宝年间一次劳民伤财的“荔枝快递”,将历史叙事精确锚定于现代都市人的情绪痛点之上,李善德面对庞大官僚机器时的无力感,对任务期限的窒息焦虑,对家庭责任的沉重背负,活脱脱是一幅“古代职场牛马”的辛酸浮世绘。马伯庸延续了其历史小说以往的叙事逻辑——在大历史背景中捕捉小人物的命运波折与悲欢离合。观众在李善德的“长安历险”中,照见的正是自己职场生涯的倒影,而这种情绪共鸣的精准捕捉并非孤例。
《人世间》中,周家三代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悲欢离合,最易击中观众心房的,往往并非宏观的社会变迁本身,而是周秉昆与郑娟相濡以沫的坚韧、周父临终前对子女的朴素牵挂、邻里间在困顿中相互扶持的温情暖意,这些关于亲情牵绊、命运无常带来的唏嘘与慰藉,构成了最核心的情绪价值。
王家卫镜头下的《繁花》,其迷人处固然有改革开放初期的上海光影流转,却更在于阿宝、玲子们在时代夹缝中那份精致而落寞的情感体验,对逝去情愫的惘然追忆、对繁华易逝的隐隐感伤、个体在喧嚣中的孤独疏离。这些作品所提炼的,早已非抽象的时代精神标本,而是高度可感、便于迅速吞咽的情绪切片,一种时代集体情绪的浓缩表达与镜像。它们如同一面面多棱镜,折射出当下普遍弥漫的生存感受,高强度竞争下的焦虑与倦怠(“卷”与“躺”的矛盾)、对确定性与安全感的深切渴求、在原子化社会中寻求情感联结的孤独感、面对快速变迁时的迷茫与怀旧。当个体在现实中承受压力、感到孤立无援时,这些荧幕故事提供了一种“看见”与“被理解”的心理确认,一种情感上的归属与代偿。
此种转向,深刻映照着一种文化症候与社会心理的变迁。在宏大叙事逐渐祛魅、个体意识日益凸显的当下,人们寻求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带有某种训导意味的精神指引,而是能迅速抚慰当下焦虑、确认自身存在感、提供即刻心理纾解的情绪价值。当精神圣殿因过于高远或宏大而显得疏离,情绪胶囊便成了心理代偿的速效药丸。它高效、直接、易得,完美适配了碎片化生存中疲惫而渴求即时满足的心灵。现代性带来的个体化进程,使得个人从传统共同体中“脱嵌”,转而更依赖自身的情感体验去锚定存在意义。同时,风险社会的特征加剧了普遍的不确定感,人们更倾向于抓住那些可即时感知、能提供短暂确定性的情绪共鸣点。情绪价值的核心吸引力在于其即时性与个人相关性。它绕过了宏大叙事的抽象性,直接诉诸个体的感官与情感,提供一种“这说的就是我”的强烈代入感和心理按摩。
三
从“时代精神”到“时代情绪”,这一转变既非简单的概念更迭,亦非精神价值的彻底消解。它深刻反映着媒介环境、信息接收习惯乃至集体心理结构的剧烈变迁。当宏大叙事因距离感而日渐悬空,个体在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中深感疲惫与渺小,那些被精心提炼的“情绪胶囊”,无论是《人世间》里对平凡坚韧的共情,《繁花》中对逝去繁华的怅惘,还是《长安的荔枝》中对“牛马”困境的会心苦笑,便成为人们寻求慰藉与确认的便捷通道。这种转向,在西方学界亦有呼应。雷蒙·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结构”概念,强调特定时代群体共享的、尚未被清晰理论化的“溶解状态”的生活体验,正与“时代情绪”所捕捉的弥漫性集体感受相契合。
但当情绪成了唯一通行证,我们是否正陷入一种文化浅表化与历史认知扁平化的隐忧?那些需要时间沉淀、需要理性思辨才能抵达的历史纵深与人性幽微,那些构成“时代精神”真正基石的复杂与厚重,是否在情绪胶囊的甜蜜包裹下被悄然稀释?当《长安的荔枝》被简化为“打工人”的辛酸梗图在社交平台病毒式传播,唐朝那庞大精密的驿传系统背后所折射的帝国治理逻辑、资源调配的惊人成本、底层役夫的真实血泪,乃至“一骑红尘妃子笑”所蕴含的尖锐社会批判与历史警示,又有多少被真正看见、被深入思考?历史被简化为当代情绪的注脚,其自身的复杂面目与独特价值面临被遮蔽的风险。同样,对“情绪价值”的过度追捧与消费,可能导致公共讨论空间的窄化。复杂的议题被压缩为简单的情绪站队(如“共情”某一方),理性的对话被情感的宣泄所淹没,深度的社会问题分析被煽情的故事所替代。长此以往,我们理解自身所处时代、进行集体反思与价值建构的能力,或将面临退化之虞。
因此,真正的文化滋养,既需要即时可感的情绪抚慰,也需要能穿越时间、烛照幽暗的精神之光。毕竟,情绪胶囊的效力终有期,而一座时代精神圣殿的构建,则需要无数清醒心灵在喧嚣洪流中共同雕琢的坚韧。它无法仅靠情绪的火花点燃,更需要理性的基石、历史的纵深、人文的关怀与对普遍价值的持续叩问。故而,在情绪洪流中保持一份清醒的锚定,在咀嚼情绪胶囊的同时不忘仰望精神的星空,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心灵真正的栖居之道。